第三部:冬
四十一
周凤鸣是在十一月第一个星期五晚上来到我居住在望京的家中的,我和乔妍说好,留他住上一晚,第二天再让他回去,乔妍不放心他一个人找过来,所以事先就跟他约好,下了班后直接去回龙观接他,然后她在和他一起过来。我觉得这样最好,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来。他脱离社会时间太久,人又极其憨厚,不知怎么与人相处,难保路上不会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抑或能不能找的来也不太好说。有乔妍接他,我倒是放心。
天气从一大清早起就不太好,傍晚时分更是飘下了雨夹雪,阴冷阴冷的,我心里正后悔,没自己开上车去接,偏偏乔妍非要自己去不可,我就没再坚持,只管早早回来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一闲下来,心下有点不安,眼见得外面雾气越来越重,街道上灰蒙蒙一片,也不知他们这会儿走到哪儿,想打乔妍的手机问问,又怕她在城铁里太挤,拿包不方便,故而忍了下来。惟一令我庆幸的是昨天生了锅炉,今天回来后又将燃气开大了一些,偌大个房间暖暖洋洋,如沐春风,刚好将那令人不快的天气挡在了门外。想着凤鸣哥和乔妍一到,三个人坐在这温暖的家中吃饭、喝茶、聊天的光景,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对小小不然的幸福尤为看重,特别是在自己珍视的人身旁。乔妍和凤鸣哥就是我珍视的人,一个让我爱不释手,一个令我倍感亲切。和他们在一起,心里总觉得特踏实。如果人生注定吃亏,一定要想办法亏给这样的人才好。想着时间差不多啦,我从餐柜里取出一瓶五粮液放在桌上,忽然觉得酱牛肉切的太少,又忙着去厨房切了一大块,凤鸣哥对山珍海味不感兴趣,实实在在的肉才能叫他大快朵颐。所以,我一次就买了五斤酱牛肉,唯恐他吃的不够尽兴。至于其他几个炒菜,全是照乔妍的口味做的。我刚把新切的牛肉端上桌,门铃就响了,还真是及时呵。
两个人进来时带着一大团冷气。乔妍一脸喜盈盈的样子,边换鞋边抽动鼻子说:“好香啊!”周凤鸣看上去干干净净,穿着十分得体,一看就是乔妍的品味,脸上的表情又是高兴又是尴尬,身后照样背着他无论到哪儿都会带上的写生夹,嘴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知在说些啥,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往门毯上蹭鞋子。我一把就将他拽了进来。
进得屋里,照例寒暄一番。乔妍平时不好显摆,偏偏见了凤鸣哥不一样,带着他各个房间里到处看,临了,去了客房。为了让周凤鸣住的舒服,被褥全是我们新买来的,还能闻到一股子棉花的清香。
周凤鸣咧着嘴嘿嘿地傻笑,样子又萌又憨,我知道他其实是想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还记得乔妍曾跟我说过,她喜欢凤鸣哥这个样儿,看着就感动,觉得亲的不行。“老弟,这才是个家呀……老弟……”周凤鸣嘴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一句话,我和乔妍听了也不觉他唠叨。
三个人坐到了餐桌边,周凤鸣才算从他的紧张情绪中缓过神来,看了看左手边的墙壁问乔妍,“你说空着的就是这面墙吧?”
“是。”乔妍一边倒酒一边说:“哥什么时候有闲了,给我画一幅摆在这里。萧贤说,那画里的我肯定是最最美好的我,保管能看上一辈子。”
“我是这么想的,”说到画,周凤鸣完全镇定下来。“要让弟妹你看上一辈子的。”末了,又加了一句,“我一直在画。”见我和乔妍都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又解释说:“也算不上什么画,就是凭着记忆画了几张素描,还没什么灵感,也没想好。”
我忙说:“哥什么时候来了灵感,想好了再画不迟。不急的。”
“对,对,”乔妍随即把话扯开了说:“本来说好,明天想请哥去画廊看看,我的姻亲也想见见哥,可她丈夫提前从美国来了,只好等到下次再说。她可是个大行家,你要是能跟她谈谈,思路上或许不一样呢。”
“也未必。”我说:“她多是站在牟利角度上看的,凤鸣哥多是站在艺术角度上看的,这中间的差距不见得是一个孰是孰非的问题。”
“能够听听聪明人的见解还是大有好处的。毕竟,她是专家,你我不过是些圈外面的人。”乔妍在一旁提醒我说。
见我和乔妍有所争执,周凤鸣便说:“什么圈内人圈外人的。我这画阿,只要你们喜欢,它就自有意义。到了现在,我还记得老弟你当年跟我说过的话,有价值的事情未必总有意义,有意义的事情一定有价值。我阿,还就是想做一点有意义的事咧。”
乔妍给了我一个甜美微笑,“这话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恐怕连自己都给忘了。”我笑着回她。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有两个小时的光景,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和周凤鸣在说,全是一些过去的事情,乔妍也插不上嘴,可是听的津津有味,还不时给我们斟酒,也不嫌白酒有味儿,她自己只喝了一罐啤酒,已然是满脸绯红,看在我眼里,颇有几许俏媚。想到明天可以好好和她过一个星期六,心下先就有了几分冲动,碍着凤鸣哥在这儿,怎么着也得装装样儿才行。我不再理会乔妍,一心一意地聊起天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还是头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眼见得凤鸣哥一天比一天转好,心里别提多高兴。忽然想起儿时编的一段快板,情不自禁唱了出来:
“小妖精,弥陀佛,
见了行者把话说,
你本也是猴子变,
何苦咒我是凶顽,
生为妖精本无奈,
奈何还要遭尔踹?
仙不仙,怪不怪,
咱们都是丑八怪,
丑八怪,分黑白,
黑的黑,白的白,
像匹斑马也不赖。
白的黑,黑的白,
你是一个白里黑,
我是一个黑里白。”
凤鸣哥听的高兴,止不住哈哈大笑,见我一脸搞怪的模样,乔妍几乎笑弯了腰,笑过后,她便说:“我怎么觉得你那个时候就有点哲学家的东西,莫不真是天生的?”
周凤鸣马上跟她说:“弟妹,他以前就这样儿的,一忽儿阴,一忽儿阳的,上学那会儿,可是连老师都怕他。”
“谢天谢地,我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我们是胡同里混出来的,”我和她解释说:“身上多少沾了点痞劲儿,和现今高楼大厦里养出来的孩子们不一样。”
正在说笑间,外面起了大风,呼呼作响,犹如金鼓齐鸣,莫名的,我就有点小激动,眼见得五斤酱牛肉吃光了,便找借口拉上凤鸣哥去阳台吸烟,乔妍没拦着,大概也觉得我们吃的差不多啦。平时就这样,逢家中有客人来时,她都坚决不许我刷碗,样子倒也真像个贤良的主妇。
来到阳台上发现,刚刚还在四下里弥漫的雾气已经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紫罗兰色的天幕上,星星迷人地眨动着眼睛,我和周凤鸣各自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迎面给冰冷地劲吹过来的寒风兜着,一边吸烟,一边眺望楼下黑魆魆的花园,突然,听凤鸣哥问我“那一片矮树林在哪儿?”
我心里一怔,“她连这个都跟你说啦?”
“嗯。她说啦。我听后,觉得极美!”
“就在附近——北小河岸边。”
“我想——去看看。”
“好啊,我明天带你去。”
“现在去吧。”周凤鸣掐灭了香烟,将身上的衣服裹了裹说。
看他这个样儿,我就知他有了灵感,想来他刚刚吃下那么多的牛肉,又喝下了多半瓶的白酒,天气再冷,也应该没事。于是我就说:“去吧,兴许你会喜欢上那地方。”
乔妍听说我们要去矮树林,惊讶的合不拢嘴,不过,愣没拦着,马上从衣柜里翻出了两件平时不怎么穿的军大衣,说什么也要让我和凤鸣哥穿上。“你们既然想去——去吧,只是外面这么冷,风又刮的邪性,衣服还是要多穿一件的。”临到我们出门时,听她在一旁轻声感叹了一句“俩怪人啊!”我猜,在她眼里,我们此刻的样子一定挺可笑。
周凤鸣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还显得可笑,只管背着他的写生夹,迈着大步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在延庆大山里练出了一手绝活,可以在星光下面作画,只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大风天里也画好?但他人就这样,你不能照着常理打量他。他或许有他的办法,一如我也总是对人的天赋充满了敬畏。
外面风声很大,不过,完全不似想象中凶狂。这是一股高空里来的阵风,如果不是碰巧站在风口里,意识不到它的肆虐,只在楼宇间穿行时发出了巨大的回声,听起来相当恐怖,有点像末日来临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周凤鸣就是喜欢这种心惊肉跳的东西,且每每与之心有灵犀。我搞不懂他,但完全理解。
时间还不到九点,四下里完全没有了人的踪迹,夜空显得异常高远,却将星光低垂得格外灿烂,正是观望星星的好时机。我想,就算周凤鸣不出来,备不住我也要出来看看。生活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乐趣,只可听从心灵的召唤,不可经由理性的安排,如若相反,乐趣也可能演化为问题,而不是乐趣。我以为,人生的苦恼大多都是这么来的,且在我们自以为十分聪明的方面。
合欢树在冬季里显得矮小了不少,光光秃秃的看不出哪里有过什么美感,要不是我心里头还保留着一片夏天的记忆,真想不出这些散散漫漫的枝条上还一度萌生过那么优雅,迷人的光景。走出了这一片合欢树,北小河清清亮亮地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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