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此时此刻,在北京回龙观地区一处住宅小区的东门前,一盏昏暗路灯下面,笔直地站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画家周凤鸣伫立在黎明时分瑟瑟寒风中,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害过一场大病,身材消瘦,面色清癯,个头倒是不矮,但看着头重脚轻,给一旁巨大结实的门柱衬托着,愈发显得瘦小枯干,毫无特点,要不是他那一双深陷进眼窝中的眼睛异常明亮,他的存在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如芸芸众生悄无声息的命运,总是被波澜不兴地淹没在岁月长河的浅滩中。
黎明在这里呈现得混浊而又混乱,抬眼望去,天的边际似有一道渐渐稀释了的游移不定的光影,飘忽不定地梭巡着徘徊于天地间那一层厚的难以穿越的混浊大气的上方,以一种气喘吁吁的方式缓慢而又犹疑地惨白着荡漾开来,巨大的城市则仍旧萎缩在一团浓郁的阴影里,悄然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浑浑噩噩地酣睡。
周凤鸣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几个早起晨练的人自他身边经过时,无不拿异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虽说他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疯子,可是看在他们眼里,其实就跟个疯子差不多。惟一不同,是他还能守着他的规矩,这才在他本来有可能惊扰了他们的方面给他们带来一丝足以宽心的慰藉。周凤鸣那,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还有这些过路的人,只将一双明亮的眼睛延展着探向前方,仿佛那里有他魂牵梦绕的所在,不可与人言说的曼妙景象,他看着看着,心灵扑棱棱地生出翅膀,翱翔着飞了过去,只把一副冰冷的躯壳留在了原地。要不是一辆临时有急事出来的汽车朝他一个劲儿地鸣笛,他甚至可以一直这样望下去。但在这以后,他清醒了过来,一直带着一脸歉意的微笑,向所有进出的人点头示意。现在,他就等着萧贤带乔妍过来,好让他们看上一眼他的作品,然后,他就准备去辞职,这样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守着他的画,一直到它彻底干透。他想,无论如何都要买上一幅上好的画框,作为他个人的第一件拿得出手的礼物,亲自交在乔妍手上。正是这个女人挽救了他,同时,也给了他注入了再生的力量。从前,他一直不怎么讨女人喜欢,不免令他有点自卑,失落,于是,他就把他的画当成了他的女人,爱到了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地步,直到有一天遇见了乔妍,他就把她当成了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女人。欧阳媚儿不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看见周凤鸣明亮的眼睛里居然没有闪动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在她印象里,一般的男人很难盯着她看上三秒钟的,如果他们还想要继续看她一眼,不可能不显露出某种怯意。这令她对这个人的兴趣陡然升高。
见乔妍从一辆陌生的车上下来时,周凤鸣高兴的脸上放出了光彩,但是马上他紧张了起来,好像浑身上下那那儿都不对劲儿了似的。
“哥,你没事吧?”乔妍走上前关切地问道。
“我挺好的。我老弟那,不是叫他和你一块儿来吗?”
“他出差了。哥怎么忘啦?”
“奥——是的——想起来啦。不过,你一个人来了也行。昨天夜里,总算把你给画出来啦啊!”
“我?”
“对!你!我平生画过的最棒的一张画!”
当欧阳媚儿迎着周凤鸣走近前来时,乔妍马上给他们做了介绍:“她就是媚儿——我嫂子的妹妹,哥的‘山中黎明’就是由她帮忙卖出去的。并且,她还特别欣赏哥的画那!”
“是么,谢谢啊!”周凤鸣转向了这位雍容华贵,美艳绝伦的女人说道。不过,神态上却完全不像他对乔妍那样,他看着她,仿佛是在看着什么值得欣赏的东西一般。
欧阳媚儿一直盯着周凤鸣的眼睛瞧,时间长的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失礼,然后,她就优雅地伸出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周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你作品不同凡响,令人印象深刻。”周凤鸣没有去接她的手,反倒将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
“我没洗手那……”他颇为尴尬地说。
欧阳媚儿笑了,笑的脸都红啦。
乔妍忙着在一旁解释:“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儿,还一个劲儿地躲着我,非说自己身上有味儿那。”
“是么——一个人——脏惯了——是有味儿嘛。”
“可是我却听见了一句名言——‘大粪不能只是臭’。”欧阳媚儿非常欣赏地说。
“我就这么想的,也不能算什么名言吧。”
“周先生谦虚啦,至少我以为,这样的话不是一般人能说出口来的。”
“没办法——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啦。”周凤鸣搓着手苦笑着说。
两位仪态端庄,容貌靓丽的美女围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保安有说有笑的情形引来了过往行人的侧目。乔妍见了就说:“哥,把钥匙给我,我和媚儿先过去。”
“弟妹呀,”周凤鸣突然以一种近乎于央告的语气对乔妍小声说:“你能不能和欧阳小姐先把车开过去,楼下等我一会儿,再过十分钟我就可以交接班啦——我想——我觉得——应该亲自把你领到那幅画像前才好。”
“行。”乔妍说:“我们不进去,就在楼下等哥来。”
周凤鸣笑的别提多开心啦,人仍旧表现得十分拘谨,似乎他正在一边高兴,一边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这份喜悦。欧阳媚儿看在眼里,心说,也许这就是乔妍为什么会说他“萌萌哒”的原因。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居然还会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镇静,赤诚,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心动的意思来,倒是叫她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当她在周凤鸣住宅的楼下停好车,人也放松下来的时候,她就对乔妍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何为艺术家,但是,我真的不能说我知道何为天才!”
不大一会儿功夫,周凤鸣就过来啦,两位女士在车里望见他,双双下了车,在单元的门口,他们又聚在了一起。周凤鸣的家就住在第一层,他们几乎立刻进了门。
一进得门来,欧阳媚儿就觉得迎着她的鼻腔灌进来一股浓烈的雄性激素的味道,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倒是乔妍早已闻惯了萧贤身上的男人味儿,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点回到家里的感觉。可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啦,两位女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十分紧张,好像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们,而她们又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这种感觉真的无法形容,不是恐怖,却和恐怖很近,用欧阳媚儿的话说,就是有一点“失魂落魄”——在她们即将见证奇迹的时刻。
周凤鸣将两位女士领到画室门前。小声地说:“还没干,不能碰的。”他一说完这话,马上想到欧阳媚儿是个大行家,顿时羞的满面通红。“抱歉。”他对她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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