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望京闲人2011 于 2017-2-3 19:39 编辑
八
山区的黎明在晨曦浮泛的光影中悄悄苏醒,触动了几缕被惊扰了的流霞溢出的色彩在坡脊背后忽明忽暗地闪动,雾霭腾腾的远山还沉浸在一片朦胧睡梦里,只在隙罅处不规则边沿撩开了一角神秘的面纱,却又额外地将那山的投影犹如波涛海浪般倾泻下来,使得我头顶的黎明和依旧置身于夜的村庄看起来十分诡谲。我异常欣喜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怪诞景致,仿佛看见了光明与黑暗你争我夺的竞争,经历了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之后,黑暗骤然下沉,悄无声息消弭于无形之中,豪迈着的,奔放着的,无拘无束着的,自由的光辉自山的巅崖倾泄而下,宛如一道道密集而又清澈的溪流溅起的数不胜数的斑斓水花,转瞬爆裂开来,与漫天抛洒下的光的水滴一道,化作了霓虹般绚丽色彩,明媚的照亮了世界。
恍恍惚惚间,我就记起曾在周凤鸣的画布上见过这番景象,与我此时此刻的观感如出一辙。我真是搞不懂,这么好的作品怎么没人要呢!!!
我摇了摇头,继续沿着山村的小路散步,途中一人没见,只遇到两头驴,有一搭无一搭吃草。一时间,乔妍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尤其是她那洋溢着魅惑的极其性感的身体,犹如维纳斯女神的雕像,尽管残缺了一条胳膊——好似乔妍带着眼镜的样子也扭曲了她的容颜,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是一件独一无二的作品,不可多得的人间珍宝。我一直在心里反复考虑着再见乔妍时应该说的话,道歉是肯定的了,或许,还得另外想一个什么法子,将那一瞬间的伤痛演绎成一段美丽的回忆,即使时间过了很久以后,再回想起时,还能让她从心底里笑出声。
我这人有这样的本事,要是我犯了什么错误,绝不会单就这个错误自身片面地反思我的问题,或是简单地改正了这个错误拉倒。我喜欢的方法是将错就错,然后再迂回过来利用上这个错误,改正自己错误的同时,超越由此错误造成的问题。我总结,一个人犯下的错误就像是他在自己身边建立起来的小圈子,越是试图加以维护,越是有可能使圈子变窄,反过来看,困在圈子里的人越没有出路。一句话,我希望自己还能做的有点想象力,不仅仅是那就事论事的实事求是。毕竟,在一个能者手中,什么东西都可以被拿来利用,在一个无能者手中,也只有可以利用的东西才能够被拿来利用,二者差距不在材料,在心灵。
我随即想到一个绝好主意,保证能让乔妍笑出声,自己正美滋滋地想象时,猛抬眼,见周凤鸣背着写生夹,迎着我大步走了过来。真不知他什么时候起来的,昨晚都喝成了那个样,居然还想着他的画。他见我在此散步,倒是吃惊不小。
“这么早?”
“你不更早。”
“我不像你,习惯了,你还是回去再睡一会儿吧。这两天你得好好休息才行。”
“没关系,”我说,“这里空气新鲜,正适合散步。对了,我刚才想起了你画的那幅‘山中黎明’——画还在吧?”
“大概在,我回去找找。怎么,你要啊?”
“不是。我是想看看,觉得这画有意思。”
在和周凤鸣并肩而行往回走时,我又劝他住到我修缮过的院子里去,别总在自己的破屋里呆着。“我闲着也不用,你就住呗。”我说。
“可不行,你爱干净,我去了,没几天就得跟个猪圈似的。再说了,我那是土炕,冬天暖的很,你那儿是床,我也睡不惯。”
“你可真是,一点城里人的东西都没了啊。”
“在哪儿不是做人呐,城里怎样,乡下怎样,我就是坨大粪,可你知道的,我不想只是臭啊。所以,我要画画,画出些最美的东西来驱散这一身臭味儿。别人喜欢不喜欢倒也无关紧要,自己喜欢就行。”
“是啊,大粪不能只是臭。我就觉得你这话说的特上水平,比起我们这些个只知道舞文弄墨的家伙们强多啦。”
“谢谢老弟你这么说。要我看那,你可不是什么舞文弄墨的家伙们。你非一般人,这个我以前就知道。有时,甚至会想,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才子,也许有一天,你我并列其中。如那样,真就太好太好了,无论让我吃多少苦头,也不在意。”
他这话说的我心里不是滋味,因为直到今天,我也理解不了他的才华,尽管同时我还知道他才华横溢,不可多得。好像一直都这样,每当我触景生情或因为某些意外想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很容易联想起他的画,会有那么突然的一个瞬间,觉得他的画无以伦比的伟大。可是,当我真正看见那幅画时,感觉又会消失殆尽,不知所踪,弄到后来,也只能在自己的回味中欣赏他的作品,而不是对着他的画布欣赏。这种情况曾令我苦恼过好一阵子,一直也都试图将他的画归入到印象派画家的行列里,他总不以为然。“那是艺术的一座巅峰,你望着它走,永远无法超越。”
“可是,如果你的画连个称谓也没有,你又让人又如何评价你的作品?即使如我,你亲兄弟一般的人,还不是照样不能理解。当然,我确也曾经这样认为过,你的每一幅画作,就其自身而言,都有如一部意识流派的小说,不为理解,只为感知,同样的情形,因为可以感知,所以方能理解。”
“你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的?”他扯着我的手极其严肃地问我。
“我一直有这感觉,不过刚刚表达出来而已,我在这黎明的山村里散步,不知不觉想到了你的画上。”
周凤鸣再没说一句,自顾自往前走,好像一下子把我给忘了一样。他如此一心一意地想着他的画,差不多把自己也忘了。这一整天,我几乎没什么时间用来想乔妍,下午,又开车跑了一趟县城,给周凤鸣买来一堆日用品和两件衣服,帮他换好了灯泡,他说什么都要给我钱,让我非常的生气。有些东西我不敢给他买,怕的就是他这个样儿。最后,作为妥协,我要了他的那幅“山中黎明”,算是他付我的补偿。我用自己的床单包裹起来,放进了雪弗兰车的后座。再吃上一顿从超市里买的现成饭菜,感觉味同嚼蜡一般。我累极啦,很早睡下,到了半夜,听得有人疯狂敲门,是周凤鸣,他大喊大叫的。
“老弟呵,老弟,我想出名字来了啊。”
“什么——”我光着身子跑了出来,以为是来了强盗。我这人睡觉时不喜穿衣,一件都觉得多余。
“我说——”周凤鸣就站在我屋前黑咕隆咚的台阶上,脸上的大胡子正疯狂地摆动,偏偏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犹如夜的精灵。我见他攥着双拳,胸前比划着,好像跟谁战斗。见我出来,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好意思的含混着说:“没,真的,打扰你啦,回睡吧,睡吧。”他转身往外走,没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我说:“我就是想告老弟一声,我有名字啦。”
“什么?”
“我想了好半天,觉得还是叫------,哦,当然,这个——也不一定——准——再想想——再想想吧。”
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后,头也不回走了。我猜他自己就没拿定过主意,也不便于追问,否则,他发起狂来,不定要怎么变着法儿戕害自己。有些时候,我真庆幸自己不是艺术家,而是一个能够为自己带来不少实际好处的笔杆子。我知道自己内心世界的构成,即有极其崇高一面,也有极其猥亵一面。某种程度上,这拯救了我,得以从深陷自我的困境中逃脱出去,又不至于由于失去自我而有所迷失。可也正由于这样,我才会那么真心真意的疼这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周凤鸣来,我就会想起人世间至善至美的一切,及经由这一切带来的那些越升越高的有关于我们自身存在着的无以伦比的人性的光辉。我心里头,许多时候,看他跟个婴儿一样。
第二天早晨,要离开时,我将房门的钥匙交到了周凤鸣手上,他低着头,一句话不讲,默默接过去,马上送我到汽车旁。“凤鸣哥,”我说:“还是给你买个手机吧,有什么事也好联络。”
“不用,挺麻烦的。”
“你舍不得钱吧?”
“才不是。我卖了房,有好几十万——撂在银行里吃利息——你知道阿。”
“我说你是舍不得叫我花钱。”
周凤鸣一脸难看的笑了笑,张着沾满油彩的手推我上车。
“凤鸣哥,你保重!我有空来看你。”我坐进驾驶座,启动了汽车,看着他在车窗外颤颤巍巍极其小心的向我挥手,心里一狠,开着就走了,从后视镜中,见他双手蒙在脸上,哭的可伤心了。他总这个样子,简直要把我给气死啦。等车子拐了弯,再看不见他时,我停下来,鼻子酸了好半天,难过的真想揍他一顿,或是让他揍我一顿,完了,抱着他哭一场。
午饭前,我回到了望京,心渐渐敞快起来。我这人俗,离不开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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